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,環珠樓主是一位特立獨行的大師;在整個中國文化史上,環珠樓主是一座傲視群巒的奇峰。
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,從長壽走出的環珠樓主,被視為民國武俠小說諸家中神一樣的人物,憑借想象奇詭、氣勢閎放、文字優美的奇幻仙俠巨著,開小說界千古未有之奇觀,震撼了中國的武俠小說界,成為中國現代最杰出的武俠小說大宗師。不僅如此,還珠樓主還善詩詞,工書畫,長書啟,玩京劇,會武功,精美食,先后投身軍旅,涉足政界,兼及媒體,以多才多藝的大雜家而聞名海內外。
環珠樓主的少年時代,是在故鄉長壽度過的。對于生他養他的故鄉,環珠樓主始終懷著濃濃的情愫。環珠樓主原名李善基,光緒二十八年壬寅二月二十八日(公元1902年4月6日)出生于四川省長壽縣(今重慶市長壽區)城內鳳嶺街李家祠堂(今長壽實驗一小)。十四、五歲時,離開家鄉,主要活動于京津滬,成人以后,改名李壽民,取“長壽縣中一小民”之意,飽含著對家鄉的無限眷念之情。
在長壽,還珠樓主與巴寡婦清、譙定一道,成為長壽文化史上的三座高峰,合稱長壽三賢。
在整個重慶市范圍內,論作品數量之多,讀者之眾,影響之大,從古到今,沒有任何一位作家能夠和還珠樓主比肩而立,更不要說出乎其右了。
還珠樓主終其一生,就是一個“奇”字。他的少年奇才,他的創作奇跡,他的傳奇人生,一“奇”貫之,成為一道奇絕的文化景觀。
是什么成就了還珠樓主?人們在驚嘆之余,不能不發出這樣的疑問。“五四”以后,中國新派武俠小說開始崛起,作品迭起,名家輩出,呈現空前繁榮,成為一種文化現象,這是成就還珠樓主的時代背景。更為重要的是,還珠樓主成長的家庭背景、地理環境和文化傳統,奠定了環珠樓主作為武俠小說大宗師的人文氣質和知識功底。簡而言之,長壽的山水人文,對成就還珠樓主的“奇”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。
還珠樓主的“奇”,是從童年時代開始的。還珠樓主出生時,是一個圓滾滾、肉孜孜、達九斤之重的胖小子,其父斷言:“這龜兒子將來必定才智橫溢,大有作為。”還珠樓主三歲開始讀書習字,五歲便會吟詩作文,七歲時能揮灑自如寫丈許大對。九歲那年,作了一篇《“一”字論》,洋洋五千言,備述“一”的用途、用法,顯露出崢嶸之才,一時在長壽傳為美談。當時長壽縣的縣令沈兆翔還派人特制了一塊“神童”匾,敲鑼打鼓地送到李家祠堂來慶賀。可見,童年時代的還珠樓主,已經奇跡初現,顯得不同凡響。
還珠樓主的“奇”,得益于父母的遺傳。其父李光乾,字元甫,光緒十四年(公元1888年)戊子科舉人。1910-1913年間曾任江蘇巡撫重慶云陽人程德全的衙門文案、丹陽縣奔牛鎮厘捐局長、江蘇六合縣知事。其母周家懿,是出生于成都一個仕宦家庭的獨生女兒,從小聰明伶俐,頗具學養,詩詞歌賦、琴棋書畫樣樣來得。還珠樓主的父母,一個長壽人,一個成都人,他們的結合應當與還珠樓主的祖父李培本有關,因李培本游宦外地,長期居住在成都,與還珠樓主的外祖父家,當屬門當戶對。很久以來,以成都為中心的川西和以重慶為中心的川東,雖然同屬一個四川省,但文化差異卻很大。川東尚武,川西重文,仿佛有中國的北方和江南之分。還珠樓主從個人性情到知識結構,可以說集中了川東與川西的優點,具有文武兼備的氣質特征,這不能不說與他繼承父母的血脈和文脈有關。
還珠樓主的“奇”,與家庭教育息息相關。還珠樓主少承庭訓,受到的教育既講究方法又近乎嚴苛。其父李光乾,曾經游宦各地,因不滿官場黑暗而棄官去職,返回故里,以教私塾為業。說是私塾,卻又與眾不同。他的教學方法注重體味,強調筆耕,所教詩書,不但要求背得滾瓜爛熟,牢記在心,而且要求心領神會,口述手寫,讓童年的還珠樓主打下了扎實的舊學功底。還珠樓主的母親周家懿則不然,她對還珠樓主的生活起居、讀書學習幾乎全面苛求。還在還珠樓主呀呀學語時,周家懿就開始懲罰性教育,稍不如意,非打即罵。拿背書來說吧,規定就很嚴厲,站背不成跪背,跪背不成杖背(用竹板或棍于邊打邊背)。幸好還珠樓主體魄強健,天資聰慧,讀書既能專心致志,做事也肯吃苦耐勞,母親的“家法”很少落到他的身上。正是在母親的苛求之下,還珠樓主磨礪了意志,增強了毅力,養成了做事做到底的良好習慣。這對于他日后在艱苦環境中奮斗、成長,在一生的筆墨耕耘中完成巨大的寫作量,奠定了很好的基礎。
還珠樓主的“奇”,離不開家族文脈的潛移默化。中國古代的世家大族,特別注重文化的傳承和子女的教育,致力于培養經邦濟世之才。還珠樓主就生長于這樣一個世代書香官宦之家,自然受到家學傳統的影響。據長壽《李氏族譜》記載,還珠樓主的祖先李文質,來源于湖北麻城,明初入川,定居長壽,以教授為業,是長壽李氏入川之始祖。六世祖李秀春,明朝嘉靖乙酉舉人,官至山西監察御史,曾因抗疏權臣嚴嵩而名震都下。九世祖李開先,明末清初著名學者,有“東川文獻”之稱,曾受四川總督李國英禮遇,是四川五十位文化名人之一,所著《長壽八景詩》,被歷代《長壽縣志》收錄,至今廣為流傳。十六世祖即還珠樓主曾祖李彬然,字彥林,號蔭圃,清嘉慶二十一年丙子順天鄉試舉人,嘉慶二十四年己卯科進士,欽點刑部山西司主事,勅授奉直大夫,從五品。還珠樓主的祖父李培本,一直在成都做官,住宅在鹽道街,例贈修職郎。還珠樓主的伯父李光益,字吉甫,光緒癸酉拔貢,有循能之名,曾任浙江烏程知縣,與其父李光乾同授文林郎,正七品。長壽李氏的家訓,特別強調讀書,認為飽讀讀書,則“取科第如拾芥”,于是“父以是傳之子,子以是傳之孫”,因而“人人奮厲,日日潛修,以故科名迭出,極盛一時”。還珠樓主出生的李家祠堂前,有一口洗墨池,正是李氏家族文風熾盛的標志。民國八年(公元1919年),因為祖父逝世,還珠樓主所在的大家庭分家,洗墨池也作為家產,分給了還珠樓主。需要提及的是,當年與還珠樓主父親李光乾同時住在城內李家祠堂的,還有族人李培玉(字文彬)一家,李培玉的五個兒子李光輝、李光耀、李光表、李光宣、李光遠,都飽讀詩書,有所成就,尤其是李光遠,是抗日戰爭時期的空軍英雄,少將軍銜,至今年近百歲,定居美國。這樣的家學氛圍,無疑對還珠樓主的學養,會有極大促進作用。
還珠樓主的“奇”,受賜于長壽的靈異山水。長壽多山,城郭依山而建。縣城所在地叫鳳山,因為山形如同奮翼沖天的鳳凰,故名。還珠樓主的老家李家祠堂,就在鳳山之巔的鳳嶺街上,一個小圓門進去,通往正屋的小徑兩旁,滿是繁盛的林木花草,給人一種天人合一的感覺。從鳳山之巔遠望,東有黃草山之雄,西有明月山之險,南有五堡山之秀,朝夕相處,人的胸襟自然會受到山的陶冶。主城附近有一座氣象雄闊的菩提山,如一座巨鐘反扣在平野之上,山上廟宇巍峨,香火旺盛,山頂燃放一只如炬的大燈,徹夜長明,光盈天地,遠近皆見,有菩提圣燈之稱。長壽多水,長江橫貫境內,繞城蜿蜒而東,與黃草山相遇,形成險若夔門的黃草峽。境內還有2湖、3河、13 溪和眾多水庫,與長江一起,形成發達的水系。就在還珠樓主家附近的鳳山腳下,是一個巨大的城市峽谷三洞溝,桃花溪波光閃動,兩崖絕壁,怪石嶙峋,飛泉噴珠,林木蔥蘢,有桃源仙洞的美稱。晚清時候的著名政治家陶澍,曾經對長壽的山水大為贊嘆,揮筆寫下了“水曲流巴字,山長幻壽文”的精彩詩句。還珠樓主小說中有大量山水景觀的精彩描寫,不能不說與童年時代故鄉山水的啟發有關。
還珠樓主的“奇”,深受故鄉歷史文化的熏陶。古代巴蜀地區,一直是歷史悠久、人文厚重、人才輩出之地。北緯30度線從長壽腹心橫穿而過,東經110度線離長壽近在咫尺,長壽處在天下之中的神秘交叉點附近,因而文明起源甚早,至少七千多年前就有土著居民生息繁衍,后來成為古代巴人活動的中心區域。長壽號稱中國長壽圣城,曾經先后名叫常安、永安、樂溫、樂昌等名字,元末明初因為“人多壽考”的緣故而改名長壽至今。長壽曾經是中國養生文化從蒙昧走向科學的演化中心,秦朝后期誕生了巴寡婦清這樣一位杰出的養生醫藥大師。長壽是中國程朱理學的傳承樞紐,由長壽人創立的涪州學派,在國家危亡之際傳承文脈,培養了一大批儒學大家,極大地推動了程朱理學由程頤、程顥到朱熹的轉化發展。長壽曾經涌現了很多叱咤風云的杰出人物,如宋代儒學宗師譙定、?淵,制墨大師蒲大韶;元代文學家賈元;明代三朝元老聶賢、兵部尚書陳新甲;清朝工部侍郎韓鼎晉、陜甘提督胡超、云南學政汪敘疇、經學大師李滋然等。唐代詩人杜甫,宋代詩人范成大、晁公溯,明代詩人李斆(音xiào)、曹學佺等,曾經留下了贊美長壽的精美詩篇。
還珠樓主的“奇”,還受到清末民初長壽重教風氣的影響。清末光緒年間,以康有為、梁啟超為代表的仁人志士,提出了維新變法的政治主張。特別是張之洞,強調“中學為體、西學為用”,力主改革學制,提倡廢科學,罷書院,興新學。當時長壽的知縣叫唐我圻,張之洞是唐我圻的親姑父,唐我圻深受張之洞的影響,故對長壽創辦新學,顯得特別積極。經過四年籌備,長壽的新式學堂于光緒三十一年(公元1905年)建成,取名“長壽高等學堂”,人稱“林莊學堂”,后來發展成長壽中學。知縣唐我圻親筆為林莊學堂落成題寫了對聯:“世方求異等茂才,為吾道任干城,豈圖柔史剛經,多能鄙事;我自愧不學無術,與諸生開石室,應有幹家棟國,共濟時艱”。橫匾為“百年樹人”。現代著名報人陳銘德、表演大師周空空、外交家孔慶宗等,都曾經就讀于林莊學堂。后來的知縣沈兆翔也一如既往重視教育,因而才有為九歲的還珠樓主制送“神童”匾額的開明之舉。長壽當年重視教育的氣氛,對年幼的還珠樓主,無疑是極大的鼓勵。
長壽,是還珠樓主的文脈之淵。盡管,還珠樓主的成就源于多種因素,但是,作為生命的起點和人格學識的奠基之地,長壽對他的影響無疑是最為重要和持久的。我們在贊嘆還珠樓主的奇跡之時,怎能忘記賜給了他雄奇胸襟、神幻智慧和無限能量的故鄉長壽呢!
還珠樓主是個重情重義的性情中人,故鄉,一直是他心靈深處最柔軟的地方。不管成功還是挫折,不管輝煌還是暗淡,久違故里的還珠樓主,對遠在長江之濱的這座鳳城,對高居鳳山之巔的李家祠堂,始終有著難以忘懷的溫馨記憶。
“相思徒抱千回意,契闊曾無一紙書”。讀著還珠樓主如此愁腸百結、纏綿悱惻的芳菲詩句,一種刻骨銘心的傷心之感,總會引起人們的強烈共鳴。抗日戰爭爆發后,華北淪陷,身居天津的還珠樓主曾經攜帶家眷回到李家祠堂暫住。然而,更多的時候,卻是浪跡天涯,鄉關萬里,還珠樓主難以抑制的故鄉之情、故園之愛,最終化作了飽含深情的名字“李壽民”。
2004年11月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