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詩經》是中國詩詞最早最大的源頭,它的題材十分豐富,內容涉及多個方面,幾乎奠定了中國舊體詩詞全部題材的基型。《詩經·王風·黍離》就是其中喪亂詩的冠冕之作。
也許,對于好多人來說,喪亂詩是個陌生的話題。畢竟,天下承平日久,人們過慣了安寧日子,對歷史上曾經遭遇的喪亂歲月,或多或少有一些集體失憶。可是,翻開中國歷史,這個民族經歷的喪亂之痛,實在是數不勝數。如果,在享受安寧幸福的間隙,回顧一下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歷史片段,或許可以給人們一點居安思危的警醒。
《王風·黍離》,是《詩經》中傳頌已久的名篇,它的娓娓敘述,宛如一幅一幅悲傷哀怨的電影畫面:
彼黍離離,彼稷之苗。行邁靡靡,中心搖搖。知我者,謂我心憂;不知我者,謂我何求。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?
彼黍離離,彼稷之穗。行邁靡靡,中心如醉。知我者,謂我心憂;不知我者,謂我何求。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?
彼黍離離,彼稷之實。行邁靡靡,中心如噎。知我者,謂我心憂;不知我者,謂我何求。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?
這首詩,屬于《詩經》中的《王風》。王風,即王畿的詩歌,是《詩經》十五國風之一。王畿,指以洛陽為中心由東周王朝直接統治的區域,相當于當時的首都地區。
周朝(前1046—前256年)存在的時間,將近八百年,是中國歷史上國祚最長的朝代,對中國社會的影響既深且遠。周朝分為西周(前1046—前771年)與東周(前770年—前256年)兩個時期。西周由周武王姬發建立,定都鎬京(宗周);東周由周平王遷建,定都雒邑(成周)。東周,包括整個春秋時期(前770年—前476年)與戰國時期(前476年—前221年)的絕大部分時間。西周從周武王攻滅商朝建國,到周幽王亡國,將近三百多年,是中華帝國的一個重要時期,也是中華古典文明的全盛時期。西周后期,內部矛盾日趨激化,到公元前771年,周幽王被犬戎殺死,西周滅亡。次年,繼位后的周平王將京都從宗周遷至東邊的洛邑(今河南洛陽市),是為東周。
漢人毛亨和毛萇為《詩經》所作的《毛詩序》,曾經這樣說:“《黍離》,閔宗周也。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,過故宗廟宮室,盡為禾黍。閔周室之顛覆,彷徨不忍去,而作是詩也。”東周建立后,作為西周故都的豐鎬一帶(今西安西南灃河兩岸,西稱豐京,東稱鎬京),宮殿夷為平地,到處種上莊稼。這種巨大的盛衰之變,對于重回西周故地的東周人士而言,無疑是一件令人傷心的事情。這首《王風·黍離》,就是這種時代背景下的產物。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典故“黍離之悲”,專指亡國之痛,就是對這首詩主題的最好概括。
本詩的第一段,寫作者從東周而回西周舊京,見到“宮闕萬間都做了土”,滿眼是茂密莊稼,因而受到極大刺激,聯想到國破家亡的傷痛,而發出呼天搶地的哀號之音。黍,是中國北方重要的糧食作物,子實淡黃,去皮后稱黃米,米粒比小米稍大,煮熟后有黏性。離離,一般解釋為繁茂,欠妥,當指子粒繁多而飽滿下垂的樣子。稷,一指谷子,一說高粱,皆黍的變種,子實黏性不及黍。稷為百谷之長,因此帝王奉稷為谷神,與土神合稱社稷,象征國家。彼稷之苗,“之”是稷的復指代詞,因而相當于“彼稷苗”,苗作動詞,即長出新苗。行邁,可以簡單理解為行走,但行與邁的含義是區別的,行是按正常節奏步行,邁是抬起腿來跨步走。靡靡,一般解釋為遲遲、緩慢的樣子,欠確切,當是指受到刺激而心灰意懶、欲行不行的樣子。行邁靡靡,表現的是情緒低落,慢行或者疾行都不由自主而徘徊不定。中心搖搖,是造成“行邁靡靡”的原因,中心,居中之心,即心中。搖搖,情感受挫,心潮不平,若有所失。“知我者,謂我心憂;不知我者,謂我何求”,意思是說對于我之“行邁靡靡,中心搖搖”,理解原委的人,會說我是為國而憂,不理解的人,會認為我別有所圖。這表面看是在埋怨人家不理解,其實,這是在委婉地批評那些久居東周的人,已經忘記了當年的亡國之痛。“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,”是作者的呼喚:廣大無邊的上蒼呀,你睜開眼睛看看吧,這亡國滅家的悲劇結局,到底是誰造成的呀?是自己造成的嗎?是異族入侵造成的嗎?顯然,這是在提醒東周的肉食者們,要汲取歷史教訓,引以為戒,絕對不可重蹈覆轍!
詩的第二段,與第一段主題完全相同,只是有細節的差異。彼稷之穗的“穗”,作動詞用,指谷子正好抽穗。中心如醉的“醉”,是說內心痛苦,如同喝酒醉了一樣,精神恍兮惚兮,痛苦得幾近麻木。同樣的結尾“知我者,謂我心憂;不知我者,謂我何求。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?”,繼續對茍且偷安者提出批評,對忘記歷史教訓者提出忠告和警示。
詩的第三段,沿襲前二段的主題,在細節上做了進一步的升華。彼稷之實的“實”,名詞用作動詞,形容谷子成熟,累累下垂,與前面彼黍離離的“離離”相呼應。中心如噎的“噎”,原意為食物塞住咽喉,一般解釋指哽咽,其實,不如理解為作者對西周滅亡的深刻教育,有一種如鯁在喉、不吐不快的感覺。后面的六句重復,是對“中心如噎”這一情緒的細化和強調。
以景起興,借景抒情,以情帶景,情景融合,是本詩的主要寫作方法。每一段都從黍稷的長勢寫出情緒的變化,因這里的黍稷不是一般莊稼,它的出現乃基于一個強大王朝的衰落,分明含有某種政治色彩。三段之中,反復出現“行邁靡靡”,用腳步欲行不行的遲疑,來反映出內心的沉痛怨艾,顯得特別有畫面感。接著,作者連續三次提到“知我者”和“不知我者”,對世人的冷漠無情提出批評。最后,連續三次發出“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”的質問,大有追責警示之意。
由淺入深,由弱到強,層層遞進,步步進逼,是本詩宣泄情緒的獨特方法。出現的景物依次是“彼稷之苗”、“彼稷之穗”、“彼稷之實”,與農作物先有苗、再有穗、最后有顆粒的生產過程暗合。而作者沉痛之情也依次由“中心搖搖”,到“中心如醉”,再到“中心如噎”,變得越來越強烈,越來越痛苦。
在敘寫語氣的安排上,本詩的講究可謂匠心獨運。“彼黍離離”與“行邁靡靡”,反復三次出現,顯然有突出強調的用意,而“離離”與“靡靡”隔句押韻,不僅讀起來一氣呵成,而且所押韻腳的讀音,更有一種如泣如訴的傷心之感。“知我者,謂我心憂;不知我者,謂我何求。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?”連續六句,全是抒情語,一而再,再而三,不僅情緒得到渲染宣泄,而且收到了一唱三嘆的效果。
關于本詩寫作的因緣,前面已經提到是東周大夫出差到西周故都,見宮室之毀,而興黍離之悲。但這個解釋只說對了一半,即只說出了寫作此詩的直接原因,或者說表面原因。而此詩寫作的更深層原因,是出于對東周王朝權威的隱憂,因而借題黍離,以古諷今,提醒東周君臣,汲取教訓,免蹈覆轍。當年西周一統江山,全國上下,“禮樂征伐自天子出”。進入東周后,高岸成谷,深谷為陵,禮壞樂崩,天下無道,于是“禮樂征伐自諸侯出”。到了春秋后期,列國爭雄,戰亂不斷,更出現了“禮樂征伐自大夫出”的狀況。從西周到東周,周天子的地位一落千丈,早已不復當年氣象,以至現出諸侯問鼎輕重的挑釁行為,東周王朝已經危在旦夕了。
中國的詩歌,往往與政治相關。黍離之作,從題材上看是喪亂詩,從內容上看則是典型的政治詩。《禮記·樂記》云:“凡音者,生人心者也。情動于中,故形于聲,聲成文謂之音。是故,治世之音安以樂,其政和;亂世之音怨以怒,其政乖;亡國之音哀以思,其民困。聲音之道,與政通矣。”作為政治色彩極濃的喪亂詩,《黍離》無疑是亡國之音,既有對已經亡國的傷悼,更有對即將亡國的殷憂。
從中國詩歌發展史考察,作為喪亂詩的典型代表,黍離一篇,堪稱千古傷心之祖,對后世文學創作有著深遠影響。戰國末期,有屈原《哀郢》“民離散而相失兮,方仲春而東遷”的怨情和《涉江》“哀南夷之莫吾知兮,旦余濟乎江湘”的悲鳴。東漢三國之際,有曹操《蒿里行》“白骨露于野,千里無雞鳴。生民百遺一,念之斷人腸”的記錄;有王粲《七哀詩》“出門無所見,白骨蔽平原。路有饑婦人,抱子棄草間”的揭露;有蔡琰《悲憤詩》“獵野圍城邑,所向悉破亡。斬截無孑遺,尸骸相撐拒”的控訴。唐朝安史之亂,有杜甫的《悲陳陶》、《哀江頭》、《羌村》、《北征》、《石壕吏》、《無家別》等。南宋之初,有姜夔《揚州慢》“自胡馬窺江去后,廢池喬木,猶厭言兵”的悲怨;有陳與義《傷春》“廟堂無策可平戎,坐使甘泉照夕烽”的痛訴。明清之際,有顧炎武《秋山》“一朝長平敗,伏尸遍岡巒”的慘烈。抗戰期間,有陳寅恪《憶故居》“破碎山河迎勝利,殘馀歲月送凄涼”的憂思;有繆鉞《念奴嬌》“十六燕云甌脫地,贏得傷心無數”的感嘆。
2015年2月28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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